喜马拉雅山之神 (王歌行 《金斗文学》副主编 2016级11班)
喜马拉雅山之神
王歌行
喜马拉雅山上,北坡,山洞里。
我们的皮肤是蓝色的,那是天空的颜色。这是我们对上苍的感恩。每天都会有两只鹰衔着一只鹿或羊来到这里,在山洞冰冷坚硬的地上放下食物后不紧不慢地梳理羽毛。我们聚集在一起,向它们虔诚地跪拜,为这上天的馈赠。
我们赤身行走,与冰天雪地融为一体。
这些天,常有同伴谈论看见的东西——他们和我们有极其相似的体型,但全身裹得臃肿,皮肤是黄或白色的。
洞中的老人听到这个消息连忙叮嘱我们不要乱跑,他们虔诚地伏在地上向天神祈祷。
我们从未在附近见过除同伴和那两只鹰外的活物。
这天夜里,我出洞小解。月亮挂在对面的山头,注视着山中为数不多的生灵。那它是不是也能看到那些从未在我们认知中出现过的东西呢?想到这里,好奇心驱使我迈出了寻找未知活物的步伐。他们来自哪里?是因为受不了严寒才裹得近么?他们会不会抢占我们的山洞和仅有的食物?
想着想着,大腿一麻,我的知觉便迅速退去了。最后出现在视野里的,是一个向我走来的臃肿的黑影。
茫茫的雪飘进了我的脑海,我看到自己躺在白雪地里,看着一片片雪花落在身上,它们不会融化,因为我们的肌肤生来同样是冰冷的,雪花像一朵云笼罩着我。
再睁开眼时,面前是一架银色的大东西,中间似乎透明的部分把我整个地印了上去,一些奇怪的字符不断跳跃,使我眼花缭乱。在我半眯着的视线里,那些跳跃的字符忽然定格,与此同时,身后爆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和掌声,惊得我浑身一颤。我想迈动双腿离开这个怪诞的地方,却是浑身无力,越挣扎,越眩晕。
“他醒了。”
听到一个男人惊奇的喊声之后,我眼前围上来一群人,他们一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一边打量我。我突然意识到,他们嘴里那些我从未听过的话,我居然一字不落地明白了。
刚才喊第一声的男人走到人群最前面对我说:“你好,你被我们选中去我们的世界体验一段时间,为了让你更好地适应我们的世界,我们在你的血液中输入了少量我们的基因,并在你的大脑中植入了我们的语言,现在你可以与我们准确无误地交谈了。”
“你们是……”我怯怯地张开嘴。
男人指指墙角的一幅画像,那竟是每天赐给我们食物地两只鹰。我明白了,这里就是神界!我连忙跪伏在地,怀着敬畏之心向众神行礼。
面前闪出一道光,我抬头一看,原来众神已经退后了,我眯起眼睛,面前是个娇美的女孩,脸庞没有族人中的姑娘那般粗砺沧桑,像是融化到一半的冰块,明亮美丽,却又似曾相识。突然,我注意到她耳垂上的痣,还有水汪汪的大眼睛,那是我儿时的玩伴乌拉!
“看来你们以前就认识,现在,你们往左看。”
那里有我们新的样子,我们既惊又喜。摸摸脸,摸摸四肢,又看看四周,我们竟与众神的模样相差无几了。我和乌拉感激地跪拜。
“现在,你们需要睡一会儿了……”
庄严洪亮的声音传来,紫色的烟雾充满了屋子,众神渐渐模糊。强烈的香气和温暖的气流将我包裹传来。那种舒适,不同于过去冰雪带来的清爽。只觉心里有了一些躁动而不可名状的东西。
伴随着火苗一样的隐隐不安,儿时与乌拉在雪山上追逐玩闹的情景突兀地浮现在脑海中。渐渐地,那股躁动平息下去,最后一幅画面,是纯净的天空和空寂的雪山,两个孩子玩累了,躺在雪地上看云彩。
是神将我们唤醒的,他为我们穿上众神的衣服,带我们走近一个新的世界。众神驾着高大的“马匹”东奔西走,众神在林立的高高楼群中进进出出;众神的面庞现出智慧的沉思……“你们不必惊奇,现在你们和众神的形象相差无几了,在这里,不必与众神多礼。”
我的乌拉感激地看着他。
“现在,我要走了。你们需要活下去。”
目送神离开后,我和乌拉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。我们不知道去哪,也无处可去。繁华的神界气味纷杂,我就要分辨不出乌拉的气味了。两人惊恐地紧贴着走在一起。
当食物的香气扑鼻而来时,我和乌拉才意识到,已经一整天没吃饭了。饥饿感愈发愈强烈,眼前尽是精致诱人的烤肉、面食,香气不偏不倚钻进鼻孔里。我吞下了口水,伸手要拿来吃,心中响起一个声音:“吃东西要拿钱的。”啊,原来这是众神留给我的智慧!
乌拉与我相觑,无奈地笑了。饥饿像一条虫子,噬咬着我的每一寸皮肤,每一根神经。又有个稍微弱的声音响起:“自制力等级:一级。”
“你个混蛋!没关对讲机!”
“什么?”我看向乌拉,她的大眼睛里闪着同样的疑惑。“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?”
“可能……是街对面传来的吧……”
此刻,肚里空无一物,但饥饿却使我的躯体沉重不堪,我艰难地迈动双腿。
同样虚弱地乌拉走得更加吃力,我们走走停停,十分缓慢,常招来此起彼伏的鸣笛声,终于,走不动了。
一天过去了,我们身无分文。这样下去迟早饿成一堆空骨架,即使没有钱,捡些残羹剩饭总可以吧?我和乌拉走到双腿发麻,也没寻到一星半点剩饭。我们决定分头去找,还在这里见面。
神界的太阳格外热,尽管它是黑红色的,蒙了层黑纱似的,我的呼吸渐渐急促,走几步就几乎跌倒,只好坐在路边歇息,众神匆匆,他们的眼睛从不为我停留。起坐几次后,我没能重新站起来。一滴泪滑到脖颈,乌拉,你在哪呢,你还好吗?我的身体很轻,很轻,我在飞……
在越来越深的绝望中,我想起爷爷教我的向神鹰乞食的歌--“从天而降的鹰
你可知道众生的疾苦
众生乞求你的拯救
山中虔诚的祷告你可听到……”
我闭着眼睛,缓缓唱着古老的曲调。不知过了多久,只知一曲唱罢,再睁眼时,众神竟站成一圈,注视着我,有的眼里噙着泪水。灰蒙蒙的天空下,众神意犹未尽地看着我,在我面前放下一些花花绿绿的纸片。神秘的声音再次响起:“那就是钱。”
欣喜若狂。我抓起一大把钱奔向之前经过的摊位,大快朵颐。一种电流般强烈的满足感从脚趾尖贯穿全身。
乌拉!
这个名字重重地叩在心中。我带上食物,起身迅速往回赶。她一定饿得走不动了。
我气喘吁吁地跑回约定的地方,却不见乌拉的踪影。直到街灯亮起,她也没回来。
这里的夜晚并不太黑,最繁华的地方竟灯火通明,犹如白昼。我本打算循着乌拉地气味找到她,但这里气味纷杂,我恨不得多生出一个鼻子。乌拉的气味若有若无,像茫茫雪山中的一截枯树。我东瞧西望,用目光搜寻每个角落。沉重的不安噬咬着我的心头。乌拉,你在哪呢?
走了大概很久,方才热闹的街巷已落入寂静。我嗅不到乌拉的气息了,只好垂头丧气地坐在马路边上。
夜晚的风稍凉。我望向夜空,只在楼群间望见了小小的一片模糊而透红的黑色。没有光洁璀璨的星河,没有硕大孤独的月亮。
此后,我从未间断过寻找。在漫长的日子里,我学会了攒钱,了解了更多的赚钱门路。很多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赚钱,只是想要那些票子,想要大把大把的票子攥在手里的感觉。我常攥着它们想,等我找到乌拉,就用这些钱带她去最大的酒店美美吃一顿。
夜幕像无数个往常一样以沉重虚弱的姿态落下,我沿街边缓缓走着,各色灯光几乎将夜驱散。
远处堂皇的大厅中走出几个身段妖娆的女子,其中一个的背影竟像极了我苦苦寻觅的乌拉。我试着搜寻乌拉的气味,却是无果。近来,我的嗅觉越来越迟钝。
加快步伐赶到她们前面,转头一看,我确定了那就是乌拉,没有人的眼睛像她一样深邃,那里面有天空和大地。我冲过去紧紧握住她的手,她的眼中却没有我想象了千百次的狂喜,有的只是惊惧。浓妆掩不住她尽现的疲态,她的嗓音略微沙哑:“你怎么来了?”
“我终于找到你了!”
“嗯……你这是要去哪?”
“乌拉!你还活着,真是太好了!”
乌拉用她的大眼睛瞪了我一下,转身向同伴们说:“一个亲戚。”然后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。“你们先去店里吧。”
我激动的泪水还在眼眶中打转,乌拉把我拉到一边说:“你怎么来了?哦对了,我现在不叫什么乌拉,太难听了。”
“乌拉的意思……是雪山啊。”
“哼,雪山有金山好吗?”
我见乌拉不太耐烦,想与她谈些别的话题:“看起来你和众神相处得很好。”
乌拉先是诧异,然后笑哑了嗓子:“你怎么还是以为他们是什么神?真是好笑,我们和他们早就是一样的了。这些人住在离我们很远的平原上,后来人实在太多,太挤了,他们想搬到雪山上,但适应不了高原的环境,所以想混上我们的基因,又不能拿他们做实验,我们就成小白鼠了。他们的科技非常发达,摸清了我们的习性和信仰,所以假扮神来把我们带走,让我们在他们的城市里生活,看基因混合后能不能存活。你还真以为他们是神呢?哈哈哈……”
我目瞪口呆。
“那……我们回去吧……”
“回去?说你傻你还真傻。回去干什么?吃不饱穿不暖。”
“那一起吧,我可以挣钱。”
“行了行了别笑我了,你看你穿成这样。知道吗,我一小时拿这些——”
乌拉掏出一沓票子。那是我一星期的饭钱。
“好了,别耽误我赚钱了,我的时间可值钱了。我走了,这些钱你拿着。”
她不由分说地把钱塞进我手里。
乌拉纤细的腰肢扭动着,远了,远了。
我一手捏着票子,颓然坐在马路沿上。这个车水马龙的世界突然没了声音。
一个男人抢过我手中的钱狂奔而去。
辉煌的灯光下映出缭绕的粉尘。
难得一见的蝙蝠掠过,带着一股腐臭味。
巷子深处的女人颤抖着举起了枪。
都去该去的地方吧。
花光手中的钱,几经辗转,我回到了雪山脚下。
山脚下已停满大车小车,人们一趟趟地搬运箱子。
我唱起古老的歌谣,向天神忏悔。我和天空都不再是纯净的蓝了,哪怕是回到雪山的我,和雪山上方的天空。
我往上爬。越往上,我的呼吸越困难。一路上各色死尸七仰八叉,有的在打斗,有的紧蹙眉头,有的绝望地睁大眼睛。我的腿就快支撑不住身体了。
又走了几步,我整个地砸在雪地上,胸口剧烈地起伏。我竭尽全力呼吸,可什么也吸不到。翻起眼睛,依稀望见我们世代居住的山洞,那里不再有人进出,没了嬉闹的孩子和慈祥的老人。隆隆的机械声从耳朵贴着的地面传来。
我拼劲所有力气想多看一眼我的家,这时——
两只硕大的鹰载着族人们向西飞去,一只翅膀足有一座山那么大。它们掀起的冰雪与气流糅合在一起,汇成呼啸的擎天巨柱,旋转推移着,吞噬前方的一切。
紧接着,地面急剧抖动,迅速裂开千万条纵横的深沟。我听到恐惧的哭喊,和自己若有若无的心跳。裂缝中涌出血红的岩浆,一座座雪山接连四分五裂,灰尘和石块淹没了世界,遮蔽了太阳。
两只巨鹰坚定矫健地载着族人们翱翔。
只觉身下一震,一声巨响,我急剧地坠落。在被红色淹没前,我最后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。一团雪溅到我身上,凉凉的,化了。
责任编辑 李 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