曾祖母的百年孤 独
作者:若离(2015级)
我曾熟识一个老人,一个经历过百年孤独的人。
她喜欢在夕阳里沉醉,忘记了痛苦和时光,只自顾浸泡在时光的冗长。她穿着青黑色的布褂,皱纹在脸上堆起,笑容爬满了身后的墙。她时而欣喜,时而悲伤,衣兜里总装满了甜味的糖。
她是我的曾祖母,1916年生,2016年卒。
我至今也说不清故乡带给我的感受是什么,我不是从故乡土生土长起来的孩子,似乎对之没有感情才更为寻常。但我总觉得与故乡有一种丝丝缕缕、缠绕不清的关联,或许是我把根扎在了这里,亦或许是我太过易感了吧。
若说起故乡印象,无非是照得人有些飘忽的镜子、报纸糊的泥墙、蒙娜丽莎的贴图、毛主席的画像。家家户户一进门皆是瓷砖上写着“一帆风顺”、“出入平安”字样的迎门墙。上面,总有几个仙人在松下谈天说地,抑或是“海上生明月”、“留连戏蝶时时舞”的自然之景。
田垄上的残阳如血,倾泻的余晖给每一株玉米、每一棵麦穗都化上精致的妆。 彼时的曾祖母脸上泛着红晕,似被醇香浓郁的余晖灌醉一般。她的脸上满是欢欣,头轻轻地向下垂着,齐耳雪白的短发钻出棉帽。时光沉淀,变得绵长,一如刚醒好的面,揉成一团,实落又筋道,一拽又能变得老长。
而牵连其中的丝缕便如朴素而凄艳的沧桑情愫,缠绕在曾祖母的心房。 我与曾祖母相会的时光里,这便是其最常见的情态了吧。然而最近几年我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很多,而我也不总能轻易地挂念她。甚至有些觉得她在我的生命中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、无足轻重的人。
我们之间隔着三代,隔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,自然难以生出多么浓厚的感情。但至少她是我的亲人,是我人生的来源和出处,我爱她。 在曾祖母陪伴我的仅十六年里,我唯独对她的冰糖记忆犹新。曾祖母爱吃糖,这似乎是所有那代老人的爱好。大概是为了弥补她们幼时对糖的渴望吧。
于是,她的口袋里总有满把姑祖母抑或是其它亲人塞进去的冰糖。而幼时,我每见到她,总被唤到暗红破皮的三角沙发旁,收获很多美味的冰糖。我仍记得那冰糖里不可多得的尿骚味,如今竟有些怀想。 依稀记得是2012年的夏,我与哥哥筹划了两个月为她洗澡,我们考虑过许多问题,她要穿的衣服、袜子,天气、水温以及如何侍弄、搀扶她云云。
为了让她穿得舒服,我们买来了新的内衣──我仍记得那是一身女士最大号,但由于身体过于弯曲,还是买小了。我没有想到曾祖母的脊背竟佝偻到这步田地。终于,八月中下旬,我们挑了一个明媚暖和的午后为她洗澡更衣。 她起初是抗拒的,把手缩进衣兜,嘴角下垂着,一副“胆敢动我试试”的蛮横表情。我不禁“嗤嗤”的笑了起来,哥哥也无奈地挠起了头。但最终经软磨硬泡、扯着嗓门说尽好话,我们最终还是说服了这个几近耳聋的老人。我跟哥哥喜上眉梢,乘胜追击,小心翼翼地解下层层外衣(虽在夏末,她还是会穿着棉袄)。里屋的尿骚味瞬间变得浓郁,我被汹涌而来的味道呛了个措手不及,连打好几个喷嚏。小心地擦拭过后,我们给她换上新衣,顺便洗了她换下的衣服,我仍清晰地记着那一滩黄水。
百年社会剧变,百年世事沧桑,都不可能不曾波及她的生活。
并不像小说里说的,我未曾听过父辈们为我讲述曾祖母的前半生是如何潦倒困苦,抑或过去的日子是曾祖母如何精打细算下来的。但从她扭曲变形的小脚上,我便清楚她曾经的日子有多么难。
从亲人们的谈话中,我留心收藏着有关曾祖母性格的内容,毕竟她年老以后,话语和行动都跟着少了。其中能够表征其性格的更是难以参透。
日子久了,我把这些内容小心地拼凑,曾祖母的轮廓在我的脑海中渐渐清晰:我分明地感受到这个身材佝偻、皱纹纵横的老人──我的曾祖母并非是一个多么坚韧顽强、精明能干的女性啊!我脑海中有关民国时期女强人的形象都不能与之吻合,甚至有些地方能够表露她的虚荣。但我仍然相信我的父辈、我的亲人、我们整个家族善良乐观的品性与她的教育熏陶是分不开的。
自2015年,曾祖母的身子骨每况愈下,再无精神矍铄的面容,乌青的脸色、苍白的嘴唇取而代之,大家心照不宣,知其大限将至,祖母也开始穿针引线,赶制寿衣。
2016年,梨花纷飞的季节里,曾祖母永远地走了。
不是轻轻地走,而是重重地别离。
临了前几天,我多次向父亲提出要去看她一眼,父亲都以我的学业为借口推辞了。于是,我便真的没能看上她最后一眼。
但从父亲拍的照片里,我看到她面颊凹陷,颧骨突出,嘴张开着,眼睛紧闭──一幅令人心碎的面容。听父亲说那些天喂给她最爱的冰糖,她却眉头紧锁,道:“怎么不甜啊”。衰老的曾祖母如一盏将要熄灭的蜡烛,已然失去了味觉。
曾祖母走的那天,或许有感应吧,我肠炎又犯,在学校的整个上午都在闹肚子,中午便闻曾祖母走了。父亲把我带回老家,老家小院的梨花落了一地,白得泼泼洒洒。
曾祖母躺在堂屋的正中,脸被黄纸遮盖,再也没有了生息。出丧那天,几乎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来村里的空场吊唁。大家都认定曾祖母是这个村庄的福星。知其离世,都悲恸不已,人们皆裹着白色的盖头,哭喊成了一片。
黑白的遗像上,曾祖母慈祥平和地笑着,我忽而记起旧时光里曾祖母沉醉在夕阳中的情景。
然后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悲伤。我猛然间想到了些什么! 其实我从来都只是机械地看望、陪伴曾祖母,而她在想什么或者她想要什么,她有多思念丈夫,有多想念已故的儿子,多么想跟人说那些永远难以表达的愉悦和悲伤,多么孤独无助,年少的我一概不知。
我熟知的只是一个画面,一个她在夕阳里昏睡的画面——而其它的我却从未了解,也未曾提醒过自己去观察。不能自理的这几年,她有没有把往事品出味道,有没有被思念折磨得痛不欲生,有没有时常想起曾经令人无比心动的细碎情节,有没有想起金色的麦穗、丰收的农田,有没有无助到说不出一个字节?
沉默了这么多年,她是觉得快乐还是悲伤,还是平静到如一池清水,再也泛不起任何波澜?
后来我明白了,真正的孤独是发不出任何声音的。每一个真正孤独的人都像寺庙里燃尽的香,没有形态、没有味道。谁都能带它来、带它去,它不顺从也不抗拒,只把寂寞深埋在心底,永远都难以、也不会说出口,因为没有人会懂,甚至没有人愿意停下脚步去倾听,那是一种漠然、一种凄惨、一种悲凉。
如此说来,曾祖母每一个晒太阳的午后,孤独都是随之而来的,时光有多绵软,寂寞就有多漫长。似水年华,在生命的长河里慢慢流淌。
我看着漫天飞扬的纸灰,朦胧的泪眼中,我仿佛又看到了曾祖母掏着衣兜晒太阳的模样。 很遗憾,很抱歉,曾祖母的孤独我从未懂。她的沉默、心碎我亦全然不知。
我也不甚确定她走之前对这个平凡的世界是否留恋。 就这样,她在金黄的夕阳里沉醉了一个世界,亦孤独了一个世纪。
责任编辑 刘帅 刘京萃